圖:一九八三年電視劇《射鵰英雄傳》改編自金庸同名小說。\劇照
《倚天屠龍記》有這麼一段情節(jié):張無忌與殷離孩童時在蝴蝶谷相遇,殷離想要帶張無忌回靈蛇島陪伴,張無忌拒絕,還在對方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,留下齒印。長大後兩人重遇,張無忌化名曾阿牛,殷離卻認不出眼前人。後來張無忌以為殷離死了,在木碑寫上「張無忌謹立」等字,殷離醒過來後才發(fā)現(xiàn)真相,卻沒有選擇與張無忌在一起,決意離開。她所喜歡的是當(dāng)年在蝴蝶谷拒絕自己的那個張無忌,而不是眼前人。這段情節(jié)出自最後一回,金庸畫龍點睛,用回目「不識張郎是張郎」突顯重點。
中學(xué)時看到這段情節(jié),不明白殷離的情感狀態(tài),但行年漸長,愈發(fā)體會金庸想要表達的想法。我們其實都是殷離,每人心中都有一位張無忌。
今年是金庸小說面世第七十年。七十年來,一代又一代的華人又是如何活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之中?
金庸寫了十五部武俠小說,總字數(shù)八百九十萬字,前後最多有七個文本。
不難想像的是,每個年代的人即使沒有閱讀過金庸小說,在各自不同的成長階段,總有這麼一個機會遇見「金庸」。然而,那會是怎樣的邂逅機緣呢?
一個老讀者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在報上每天讀《神鵰俠侶》,會為楊過與小龍女的愛情悲歌而嘆息,也會因為陳玉蓮扮演的小龍女而有了更真切的想像。千禧年後聽到黃輔棠《神鵰俠侶交響曲》或會因此而潸然淚下。他到底遇見了哪個楊過與小龍女?
《笑傲江湖》中,令狐沖真的活得瀟灑?還是只因聽過黃霑的《滄海一聲笑》,腦袋才有了那種放浪形骸的灑脫?電視臺重播《虛竹傳奇》,一個剛「被分手」的小伙子,雖然從未讀過《天龍八部》,卻會因為關(guān)正傑唱的插曲《情愛幾多哀》而對段譽求而不得的遭遇有了最感同身受的體會。到底,哪個才是「金庸」?
你和我都像是電影《奇異博士II》中的那個少女America Chavez,能夠穿梭於平行宇宙。不同的只是:金庸小說的平行宇宙,除了金庸自己,還有無數(shù)文創(chuàng)人參與建構(gòu)。
事實上,從雲(yún)君一九五六年為《碧血劍》繪製第一張插圖開始,平行宇宙之門就已經(jīng)打開:永遠有其他人在同時改編、創(chuàng)造文字以外的金庸世界。平行宇宙是新衍生出來的天地,自然不同於金庸的元宇宙。根據(jù)金庸同名小說改編的粵語電影《倚天屠龍記》(張瑛主演),武當(dāng)?shù)谄邆b改名換「性」,由男人莫聲谷變?yōu)榕耸┙瘌P。不獨如此,電影中金毛獅王謝遜並未瞎眼,殷素素也沒有在冰火島誕下張無忌。原著橋段不好嗎?「不,改編就是要改?!?/p>
金庸何嘗不是一手開創(chuàng)小說平行宇宙的有力戰(zhàn)將?他多番修改小說,從人設(shè)、主題、情節(jié)到對白、武功,以至小說中人對生命的感悟,信手拈來,小說每一行每一句都有著他斧鑿改動的痕跡。金庸絕對明白,改編就是改編,必然會加入改編者想要呈現(xiàn)的另一種解讀效果。否則,他大可在批出改編版權(quán)時,加進「不能改動」的條款。
金庸小說有著為人熟悉的主題、情節(jié)與人物,而改編者又有大的自由度在原著題材上加添一筆。因此,「讀」金庸小說改編作品,又何苦拘泥於張無忌修煉「九陽真經(jīng)」到底練了五年還是十六年(電影《倚天屠龍記之九陽神功》情節(jié))?金庸可以增加明教聖火令數(shù)量,讀者又何必硬是反對令上文字必須為波斯文而不能是漢字(電影《倚天屠龍記之聖火雄風(fēng)》情節(jié))?當(dāng)人人都以白月光標準來討論理想情人該是何模樣時,殷離六十二年前早已表明立場:「我一點也不喜歡」,一切對話都是徒然。
或許有人會說,金庸是原作者,自然可以修改小說,改編者如果想重新創(chuàng)作,何必掛羊頭賣狗肉?然而,金庸真的可以按照意願修改自己的小說嗎?曾迷醉於修訂版的你,真的滿意金庸為黃藥師設(shè)置師生戀情節(jié)嗎?你曾對王語嫣最終回到表哥慕容復(fù)身邊而表示抗議嗎?事實的真相是:只要不是自己的白月光,即使由金庸親自改寫,也無法認同。
然而,面對金庸小說改編作品,與其像殷離般拒絕接受,倒不如學(xué)張無忌練習(xí)太極劍,不要一板一眼施展原來招式,而是如張三豐所說:「不壞不壞,忘得真快。」讀金庸小說,觀賞改編作品,從來都不是要尋找標準答案,而是欣賞各種開放的可能。萬象金庸,既是金庸小說觀照人生體驗世情的萬象世界,也是歷年文創(chuàng)人觀照金庸小說的萬象世界。